文章导读:“整容这件事,是逆天的。天是最公平的,要想得到老天没有给你的东西,你必须付出代价。而这个代价,绝不仅仅是钱。它需要你接受手术带来的痛苦、疤痕,以及各种可能的远期并发症。”更何况,医疗美容在中国急速发展过程中,还滋生出“黑医美”这个恶之花。 |
吴建伟的医美第一桶金是通过奥美定注射隆胸挣到的。奥美定是从乌克兰传入国内的一种通过注射进行丰胸的液态材料,由于不用像假体丰胸那样需要做切开手术,因而一推向市场就获得广大求美者的追捧,在当时形成一股风潮。王冀耕回忆说,“当时一毫升奥美定卖25元,做一个隆胸往往要打好几百毫升的奥美定。”在吴的带动下,莆田老板蜂拥进入医美行业。以吴建伟为首的一批莆田系医美机构大肆推销奥美定注射,赚得盘满钵满。
但很快,形势一片大好的医美产业遭遇了一次严重打击,问题正出在了让吴建伟发家的奥美定身上。该产品的副作用在注射后两三年内大规模爆发,引起乳房发炎、感染、胸部变形,给众多注射隆胸的女性带来一生的痛苦。
然而,引起如此严重后果的奥美定,居然是一款经过国家药监局批准的合法产品。“这个事情牵扯的人太多了,从官员到从业人员……1999年奥美定鼎盛时期,一个学术会议曾举办“奥美定之夜”,还请了众多德艺双馨的演艺界人士来站台。你说这个锅谁来背?”一位业界人士分析说。
奥美定事件后,医美领域的另一个著名重大事故就是2010年,超女王贝在面部削骨手术后的意外死亡。此后一段时间,很多人都产生了整形手术风险高这一刻板印象,监管部门也加大了对手术的规范管理。
在此背景下,随着技术的进步,危险系数相对较低的微整形开始流行。从打下巴、打脸颊再到打额头,随着“线提拉”技术的成熟,女性很多时候不用开刀就能拥有“蛇精脸”。再比如,面部除皱提升,以前的常规手段是大拉皮手术,切口有二十几厘米,创伤与风险较大,恢复期也长。现在采用肉毒毒素注射、玻尿酸填充,或者激光镭射除皱,有些项目甚至能够“午休做手术,下午就上班”。王冀耕表示,近20年间,肉毒毒素的使用与光电技术的发展,是医学美容领域最重要的两项技术进步。
当年奥美定事件后,吴建伟皈依佛门,将名下医院卖给了同为莆田系的陈金秀。尽管吴建伟离场了,但如今,莆田系依然是医美产业的主导力量,有数据表明,中国近80%的医美机构都是莆田系资本开办的,莆田系医美掌握着国内最优质最高端的客户资源。
八大处医院面颈部整形美容二中心副主任医师李战强分析说,莆田系在医美行业的成功,有赖于吴建伟创立的一整套医美经营模式。吴首次在医疗美容医院里设立了咨询师和运营人员岗位,并将商业公司普遍采用的客户资源管理系统(CRM)应用于医美领域。这套做法的本质是重视营销,把医疗当作商业来经营。
以咨询师制度为例,最早的医美经营模式是医生开诊所接诊,由医生负责接待顾客、交流沟通、设计和确定诊疗方案,并达成业务。由于求美者往往对医疗美容缺乏常识性的认识,医生与求美者之间的沟通需要耗费很长时间,效率低下。“另外一个问题是,医生往往从专业角度出发,会客观说明整形手术的风险,但顾客不懂,不管到底风险有多大,只要一听到风险二字就被吓跑了,这样签单的成功率就很低。”李战强解释说。而咨询师实际上就是销售人员,是把医美项目当作产品来推销,这就大大提升了诊所的效率与利润。
不过,硬币都有正反两面。
整形返修
医美咨询师的存在,虽极大提高了签单率,但在商业利润的驱使下,会有过度夸大医美效果、有意无意忽略医美手段带来的风险与副作用之嫌。这是很多以销售为导向的医美机构口碑不佳的重要原因。
理论上,由于医疗美容属于医疗范畴,所有的医疗行为都有风险。王冀耕说,比如,打玻尿酸最常见的事故就是像杨锦玟一样,打进血管里,造成血管堵塞、组织坏死甚至失明。割双眼皮的一个副作用是干眼症,有的没割好,还会导致闭不上眼。抽脂手术听起来毫无风险,但如果术前检查不严格,遇到身体有基础疾病的求美者,会导致手术诱发心脑血管疾病。还有肥胖患者需要进行大量抽脂的“环吸术”,“你可以理解为就像烤鸭在炉子里那样转着圈地吸脂,”由于抽脂量大,会造成皮肤与身体组织的分离,实际上就是大面积的创伤,造成体液在短时间内的大量丧失,搞不好会休克甚至当场死亡。
不过,王冀耕也强调说,医美事故听起来虽然很可怕,但发生几率都很低,远远低于传统医疗领域的手术风险,否则国家也不会批准大规模商业化了。
八大处医院颌面整形外科中心的主治医生靳琦每次上门诊时,遇到的求美者有三分之一都属于整形修复,业界将其形象地称之为“返修”。“返修分两种,一种是因为整形没做好,产生了功能上的问题,比如双眼皮割坏了,闭不上眼;一种是对整形效果不满意或者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目标。这两种情况各占一半。”
靳琦表示,在面部整形项目里,眼睛和鼻子的“返修率”最高。这是因为,眼睛与鼻子是人脸最引人注目的两个器官,对面部容貌的改变最大,人们对它们的要求也最高。由于黄色人种五官不够突出的特点,所以,相比于美国人做得更多的是隆胸等项目,中国人做得最多的就是眼睛与鼻子的整形与美容。
根据李战强提供的数据,在全球范围内,鼻部整形的平均返修率为15%,在整形项目里属于较高水平。其中,首次整形者的鼻部返修率是8%,而此前接受过其他整形的人士的鼻部返修率高达20%。随着玻尿酸这种可吸收充填剂在国内的普及,一时间,注射隆鼻术取代了传统的假体隆鼻术成为潮流。
但巨大的市场需求也造成了巨大的混乱。一些黑医美诊所以次充好,用一些性质不明的注射材料注射进入人体,引起鼻背变宽、水肿、发红、透光等症状,严重的会导致皮肤溃烂、失明甚至失去生命。最近几年,李战强在门诊遇到了越来越多要求取出鼻内注射材料的患者,每个人都期望能通过一个小手术,像当初注射一样,几分钟恢复原状。
然而,就像上海姑杨锦玟的遭遇一样,由于取出注射材料时会连带出很多鼻组织,隆鼻注射后要想再做鼻修复,可说是难上加难。对此,李战强介绍说,可采用目前国际上最新的鼻修复技术,以人体肋软骨作为重建材料,对受伤的鼻子进行修复。
导致整形修复的一大原因就是黑医美的存在。对于黑医美来说,往往是一名美发美容师,仅仅经过十天半个月的培训,在鸡翅上练习一下扎针,就开始拉客做生意了。
然而,一名专业的整形外科医生,在独立执业之前,要经过至少十年的培训。以靳琦为例,他在医学院读了8年书,从协和医学院博士毕业后,要再接受两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培训,和一年的科室轮转,才能独立执业,这中间经过了11年。除了整形外科的嫡系正规军,还有一部分医美医生是从皮肤科、妇科、口腔科乃至普外科改行而来。
王冀耕还在黄寺医院时期,就有很多其他科室的医生改行跑来学医美,他带的进修生都比自己的年龄大。这些半路出家的医生,成了后来医美行业医生的另一主要来源。
有一种黑医美值得特别警惕。由于中国医美机构的井喷式增长,专业的医生供不应求,以至于产生了一个畸形现象——挂证。
联合丽格医疗美容投资连锁集团董事长李滨指出,尽管没有具体数字,但业内人士估计,现在,国内医美执业医生的数量比正规医美机构的数量还要少。在这种情况下,一些医美机构就会租借医美医生的执照去骗申资质。换句话说,医美机构虽然有合法资质,但其实是一个空壳,其名下的医生都是空挂,真正行医的可能只是护士或者是根本没有行医资格的社会人员。对此,李滨表示,这是一种隐蔽性较强的黑医美,而且在业界并不少见。
对此,郭树忠批评说,医美是一个畸形发展的行业,现在的投资有些过热了。据他了解,现在中国的民营医美医院有1/3在赚钱,1/3持平,1/3是亏损的,但依然有资本不断地入场,不断地开店。这就造成医生数量不够用,而实际上很多医美诊所的医生工作量都是不饱和的。
过度医美
导致求美者踏上修复之路的原因,除了黑医美诊所的非法行医,王冀耕说,还有两个重要原因。首先是医生的职业技术水平有高低,临床经验也有多寡的区别。更重要的是,在医美行业,医疗和医生经常被商业绑架了。“在利益面前,医生很难说出‘不’字来。其实在很多情况下,医生是应该拒绝求美者的过分要求的,但医院投资方对医生有业绩要求,医生因此有压力。即使这个医生不做,客户也会找到另外一名医生来做。”
李战强则认为,抛开黑医美造成的整形事故不谈,在正规医美机构发生的真正意义上的整形失败是很少的。这一点得到了李滨的认同。他分析说,对于医美效果不满意的返修,医美机构应负主要责任。如果医生在事前没有和客户充分沟通,了解对方的动机、诉求与心理,就很容易出现事后返修。因此,将接诊与沟通完全交给咨询师是不靠谱的。
然而,李战强从他的角度给出了不同的看法:“一个人,能下决心走上手术台,用动手术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的容貌,是需要很大勇气的。这些人有一个群体特征,就是都比较挑剔,对自己要求较高。这样的人,很容易对整形效果不满意。很多求美者对整形和医美没有理性的认识与合理期待。他们总希望做一个小手术,就能变成黄晓明或Angelababy了,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。”
李战强曾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列举了整容心态十宗罪,包括:幻想、消极、自负、草率、多疑、偏执、急功近利、贪婪、嫉妒和侥幸。对此,李滨也表示,作为一个群体,求美者们确实有一些共同的心理特征,但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一看就能知道哪些人已经发展到了病态,也有办法应对,不能将责任全都推到消费者身上。
无论在哪种情境下,对求美者的“患者教育”都变得非常有必要。王冀耕表示,需要让大众了解,即使是打瘦脸针、做光子嫩肤也都属于医美范畴,有一定的医疗风险,需要在有资质的医院或诊所,由专业的医生来操作。如果不是对医美缺乏常识,杨锦玟也不会遭遇那样的惨痛经历。“最最重要的是,你需要搞清楚,不管是谁接待了你,最终在手术台上给你动刀或打针的,是什么人。”
“如果你去医院看病,首先关注的是要选一个年资高的口碑好的医生,但是人们做医美,往往第一句问的就是多少钱,能不能打点折。但是,说到底,购买医美不只是在购买产品,你选择的是一整套医学解决方案。所以现在人们的观念也有偏差。”王冀耕解释说。
其次,求美者需要明白,医美手段带来的相貌改变是有限的,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。李战强在他的个人公号“整容是件逆天的事”上就写道:“整容这件事,是逆天的。天是最公平的,要想得到老天没有给你的东西,你必须付出代价。而这个代价,绝不仅仅是钱。它需要你接受手术带来的痛苦、疤痕,以及各种可能的远期并发症。”
就以李战强现在做的自体肋软骨鼻综合为例,这项手术目前在鼻整形领域已属于领先技术,确实可以让一个长相平庸的女子获得惊艳的五官。可是,他指出,手术后胸口一定会留下疤痕,鼻子一定会非常硬,甚至肋软骨有可能会卷曲,还需要二次手术修改。做了鼻基底充填的,术后早期可能会有笑容僵硬等不适症状。
“跟过度医疗一样,医美领域也有过度医美、过度整形的现象,这还是跟医美机构的过度营销行为有关。”李滨指出。比如,打玻尿酸,本来你可能只需要打两针,销售人员劝你打了10针,或者本来只需要做个双眼皮就很美了,却忽悠你再开个眼角。
在完成最初的原始积累后,也有从业者也开始考虑整个产业的可持续发展。有些医美机构就走了与业内大多数诊所完全不同的路线——医生参股,医生是诊所的主人,拥有处方权和定价权。而有的莆田系老板也开始重视自身的口碑与品牌经营。
对此,郭树忠表示,今天,国内5000平方米以上的服务专业、设备精良、医资充沛的医学美容医院比比皆是,中国的医美产业从规模和发展速度上都超越了韩国,这也有赖于莆田系的贡献。“但是,从医美发展史来讲,莆田系是有原罪的。在今天,有的莆田系已经在转型,但有一些还是坚持原来的价值观,即只要把钱挣到,什么手段都用。在我们行业内部,莆田系的价值转向,做得仍然不够,原罪还没有彻底洗脱。医疗不是普通商品,没有道德是做不成的。”
新互联网医美时代
莆田系在医美或者说医疗领域的发明创新,绝非只有一套医院内部管理模式。令外界人更为熟知的,是它对渠道的经营,简单地说,就是莆田系对百度竞价排名广告的充分利用。
据一位医美平台的运营者介绍,百度每天从医疗美容类广告中收入1000万,一年就有40亿。医疗广告收入占百度收入的大头,约有三分之一,医美广告收入则占据了百度医疗广告收入的头把交椅,其次才是妇产和男科。这一排名是最近才发生的变动,仅仅在三五年前,百度医疗类广告的排名还是妇产第一,男科第二。
由于广告营销投放与导客平台占据了医美机构的主要成本,医美行业虽然总营收很高,但净利润却很低。有数据显示,医美机构严重依赖营销,平均获客成本在每人6000元以上。在中国医美市场价值分配百分比中,营销渠道占比高达50%,销售成本占20%。而百度在其中又居于垄断性地位。假设医美机构的客单价平均是10000块钱,那么百度会从每单中抽走6000元。以销售为导向的医美诊所,由于花重金砸渠道和广告,也导致医美项目的价格居高不下。
2015年10月29日凌晨,广东省深圳市海关在大规模查缉行动中,摧毁一个走私玻尿酸、美白针等高档美容针剂的网络,打掉走私团伙5个,抓获犯罪嫌疑人20名,初估涉案案值1.5亿元。海关关员展示缴获的美容针剂。图/新华
然而,事情正在起变化。更美APP创始人兼CEO刘迪说,从消费人群来看,这一市场近两年的快速增长,得益于85后、90后开始进入医疗服务市场。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,生育、重疾和衰老都还很遥远,他们关心的是变白、变美、变瘦,所以会去做牙齿、减肥和整形。然而,不像那些有钱的中年人,动辄豪掷十几万、几十万做整形,这批仍在读书或刚刚步入职场的年轻人毕竟支付能力有限,因而对价格更在意、更敏感。
当中国的医美产业正在从一个小众、昂贵的精准市场走向一个大众的、薄利多销的市场时,百度的搅局者出现了。
悦美、更美、新氧、美丽神器等一大批打着社交旗号的医美电商平台开始出现。一方面,它们以比百度低十几倍的佣金吸引医美机构进驻,另一方面,它们强调自己的垂直搜索特性,以推介更可靠更便宜的医美服务来吸引求美者。
刘迪表示,进入他们平台的医美机构,都是他们一家一家亲自去调查、核实过资质与实际手术量的。“这是百度即使想做也做不到的,他们没有这样的专业性。在to B端即对于医美机构,我们做的工作相当于好大夫,对医生和机构进行评级评分,在to C端即对于消费者,我们的功能相当于小红书,引导求美者去哪儿做哪些医美。”
医美平台的出现,令百度感到紧张,仿佛看见了自己巨大红利终结的末日。然而,伊美尔集团副总经理马东升在接受财新采访时曾表示,时至今日,百度依然是无法绕过的垄断性搜索引擎的入口。而微博、微信以及更多医美平台的出现,只会进一步增加医美机构的营销投入。
医美平台在令信息变得更加透明的同时,也给本就炙手可热的医美市场再浇了一把油。在医美平台上,整形达人们乐此不疲地分享着自己多次的医美经历,毫无心理负担地展示着自己整形前和整形后的照片,甚至把自己刚手术完缠着纱布的照片也放出来,受到众多求美者的欢迎与追捧。有业界人士指出,不排除他们中有一部分人直接就是医美平台雇佣的托儿。
“其实这还不算什么。现在一些直播平台招聘女主播,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她们先去整容。还有的公司让女主播先贷款整容,再分期还贷,甚至还有公司开发出了分期美容的金融产品。”王冀耕表示。这些女主播的整容诉求无一例外都要求高额头、大眼睛、锥子脸。“那些网红脸令你看完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。美的真谛是和谐,不是千篇一律,千人一面。”
长期深耕整形美容专业并且建树颇高的郭树忠觉得,“中国人似乎更加爱美一点。”对于其背后的原因,他又说,“重商主义流行,造成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向钱看,因为好看的人容易赚到钱,好看的人更受欢迎,好看的人在很多地方占便宜。社会竞争很激烈,大家想通过改变外表,来改变自己的很多方面,这些因素说穿了,都是社会价值取向导致的。”
历史上,美貌曾经是禁忌的、神圣的、稀有的,但在后工业文明时代,现代医学手段使美变得“唾手可得”,社交媒体令颜值可以直接变现。这成就了医美机构、互联网公司与网红主播的一场饕餮狂欢。
李战强也遇到过为了当主播而来整容的年轻女孩,他也曾拒绝过无数提出过分要求的求美者。对此,他感叹说,“现在,整个社会对整形美容的追求趋于狂热,这里面医美机构的推动难辞其咎,但从根本上来说,我觉得是整个社会都病了。”
(文中患者杨锦玟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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